飘飘何所似
一九七八年的初夏,我去斯德哥尔摩开会,顺道游历瑞典,丹麦,西德,乃有半个月的北欧之行。一路上,正如王勃所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而其中却有两片萍,迄今不能去怀。我坐法航班机从香港西翔,并排两位高卢客,不但喋喋不休,而且面对defense de fumer的灯号依然吞云吐雾,空中少爷两度劝而不止,害得向不吸烟的我,变成一只咳嗽的仙鹤,曼谷小歇,再沖霄时,两烟徒不见了,肘边却出现一位新伴,朦胧之间,只意识到是一个东方人,却也不很在意。直到他用南洋国语向我攀谈,我才转过脸去,正式打量那新伴。只见他面容瘦削,肤色暗闷,神态突兀而欠文气。问他的终站,说是巴黎。问在巴黎做什么事,说是做点「小生意」。问他是闽是粤,却自称是柬埔寨人,刚去新加坡探亲回程。
二十小时的长途飞行,和一个纯然的生人摩肩接肘,同餐共卧,肉体不能更近,思想却也不能更远。不久我发现这位巴黎客根本不谙法文,等到他要我用英文向空姐有所探问时,我更惊讶了。新德里,德黑兰,夜色裏显了又隐了,终于熹微下窥,巴黎在望。我的旅伴把盖在身上的法航花毛毯折叠得整整齐齐,稜角坚挺,成精巧的小长方形,然后放进──你道是头顶的衣袋柜裏吗?不,是他自己的手提箱裏。然后是喀喀,清脆的两声,手提箱已经锁上。瞥见我脸上难掩的惊疑,他淡然一笑,从容说道:「每次坐法航,总不免留一点纪念品的。」
在戴高乐机场等候去瑞典和芬兰的班机,巴黎在巨幅的玻璃墙外,车声隐隐。正是清晨,偌大一座扁圆形的候机室,透明的静寂裏,只有我和一位小小的乘客面面相觑。那是一个白种孩子,灰黄色的头髮,脸上微布雀斑,穿一条牛仔裤,身体十分结实,约莫九岁的光景。他坐在我斜对面的长沙发上,脚边倚着一口圆筒形的长帆布尖,手裏挽着一个沉甸甸的提包。久等不耐,我们便聊起天来,才发现他也是乘那班法航机到巴黎的。他说他是芬兰人,跟父母住在尼泊尔,是在新德里上的飞机。
「那你的父母呢?」我问。
「在尼泊尔。」
「你就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一个人环球旅行?」我不相信了。
「不是的。是回赫尔辛基去看我祖父。」
「这是你第一次一个人飞吗?」
「不是。这是第三次了。我父亲为联合国做事,很忙很忙,不能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