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鬼魂(第2/3 页)

像无忧无虑,那时候,讲鬼的听鬼的谁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你们自己的鬼魂还要回到这杨树下边,从黄叶底下拾回各自的脚印。

你们是一些都市里长大的孩子,你们过于贪恋父母的怀抱,过于习惯静态的舒适,过于依赖生你长你的环境。你们只能在想象中体验颠沛流离的经历,而你们的脚步却一年年被束缚在稔熟的道路上,重复同一种频率和节奏。你们害怕变化,害怕风吹草动,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害怕置身前景莫测的曲径。你们尚可读万卷书却无法行万里路,当你们有一两次心血来潮,想到外边的世界去走一走的时候,总是被亲切的舆论规劝阻止,进而被恶意的舆论指责为轻举妄动异想天开。所以你们总是走不开行不动,当你们在烂熟于心的街市上往返,从不曾想到日后替你们拾拣脚印的鬼魂,路线多么重复工作多么单调。

或许应该抱憾,你们这样迟才知道了自己身后还负有如此令人激动的使命,否则你们肯定会将每一次脚步都迈得更加审慎更具美感更有深意。王鼎钧先生可以对他的爱人宣告:在你家门外窗外后院的墙外,你的灯影所及你家梧桐的阴影所及,我的脚印一层铺上一层,春夏秋冬千层万层,一旦全部涌出,恐怕高过我家的房顶。可是你们,你们不能。你们对身后令人激动的使命知之太晚,晚到只能袖手看王先生的鬼魂独自收拾他的浪漫。你们的脚印夹杂在众人的鞋辙中,匆匆,浅浅,当你们果真要将来路再走上一遍的时候,甚至已经无法辨认它们。你们说是春街席地的风沙已经将它们吹去漫天飘散,如同吹散你们的笑声,你们甚至从不曾在冬夜守候某个灯窗之下,望着那团灯影瑟瑟发抖地抱紧双肩,用一趟趟徘徊将路基垫高。你们生不如王先生活得率真和细腻,死后的鬼魂也就不必拾取那千层万层脚印,载不动,许多愁。

我在有风的夜里读王先生的《脚印》,听到一个鬼魂在椰树叶梢上叹息,我想这肯定是一个浪漫的鬼魂,它的肉身曾经在尘世上忙碌不休,以至累它到如此疲惫的程度。我在鬼魂的叹息里轻而易举地找回了童年少年青年,找到了属于我的声音,那是一阵风的响动,它从京都童年的杨树吹来,吹过湘楚少年的泡桐与青年的银杏,吹过蜿蜒千里的南迁之路,停在我窗外中年的树上。它看着读《脚印》的我,对我说,多留下一些脚印吧,别怕累着将来为你拾脚印的鬼魂。

我在读《脚印》的时候找到了我的那个声音,它是吹动千树万树绿叶与枯叶的风。

蒋子丹(1954—),生于北京,祖籍湖南涟源。先后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