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