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沙田山居,忽忽四有半年,朋友当然不止七位,而于此七友,我所知者当然也不止如此。一个人的生命正如冰山,露在水面的不过十之二三,我于七友,所知恐亦不过十之三四。以下所记,多为曲笔侧写,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能聊充传记的脚注。取景则又不远不近,相当于电影的中距离镜头,激发兴趣则有余,满餍好奇则不够。至于此文刊载之后,七友尚能余下几友,七座冰山会变几座火山,亦非我所敢预测,所赖者,友情的弹性和高士的幽默感而已。万一我运笔偶近漫画,那也只是想逗我的读者高兴,不是想惹我的朋友不高兴。根据「互惠」的原则,七友之中如果有谁报我以相同的笔调,我必定欣然受之,认为变相之恭维。文中人名太多,儘量免去尊称,以示亲切,而非不敬。
宋淇(笔名林以亮)
宋淇是批评家,翻译家,诗人,编辑──这四方面和我们当初的结缘,全有关係。早在二十年前,他为「今日世界社」主编一册「美国诗选」,苦于少人合作,乃请吴鲁芹在台北做「译探」。吴鲁芹把我的一些翻译寄给他看,他欣然接受,我便成为该诗选的六位译者之一。此后他在香港而我在台北,通信多而见面少。直到四年前我来中文大学任教,我们才经常见面,相知更深。
见过宋淇的人,大概没有想到他在少年时代还是一位运动健将。后来由于多病,「社交量」不得不受限制,很少出门。和杨牧一样,他最喜欢坐定下来聊天,却不像扬牧那样一面聊天一面饮酒。在这方面,他不但学识广泛,而且舌锋凌厉,像是我们这圈子裏的约翰生博士。他的父亲春舫先生兼通好几种西方语文,是一位名戏剧家和学者。家学的背景,加上和香港影剧界多年的渊源,使他在这方面话题无穷。诗和翻译是我们的同好,也不愁无话。他是红学专家,一谈起红学,我只能充一位聆者。至于早期的新文学家,尤其是「学院派」的一类,有不少是他的父执,不然就是早他半辈的朋友,第一手的经历,由他娓娓道来,分外亲切动人。他曾告诉我说,有一天他家裏来了一位客人,笑吟吟地教了他一下午的西洋棋,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觉得那客人蔼然可亲,后来才发现他的棋师竟是大名鼎鼎的胡适。诸如此类轶事,我常劝他记下来发表,否则任其湮没,未免可惜。
宋淇谈天说地,全凭兴会,所谓娓娓,往往升级为侃侃,终于滔滔。他并不好动,不能算是「应酬界鉅子」(何怀硕语),但他交游既广,涉猎又多,兼以记性特强,所以话题层出不穷,舌锋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