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愣愣地低头,看见肩膀上插着一柄匕首,刺得很深,若不是我在最后关头侧身,这匕首就会插在我的心口。
发生了什么?
也许太过震惊,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脑袋发木,又抬头看向持刀的人,确认自己没看错。
靛蓝的裙,清瘦的影,像一盏朴素的灯。
我慢慢地睁大了眼,再也无法维持镇定:「青……罗?」
青罗飞快地将刀抽出,似乎还要动手,而这时不孤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曦曦!」
下一刻,青罗被凌空一剑狠狠地钉在了地上,剑身直接穿透了她的腰腹。
长隐与天帝之战十分激烈,天空骤明骤暗,星辰日月同时出现,下着大雪,繁花盛开,瀑布倒流,世界变得诡异而绮丽。
两个天道的化身相争,天道不知该支持、选择谁,混乱又胶着。
他们交手时产生的灵气碰撞使六界动荡,原本承托着天界的灵力被打乱,东南角开始往下倾塌,天界的灵山仙兽也跟着往下界栽去。
若继续倾塌,恐怕下界就会被覆灭,而天界自然也不再完整。
情势太过紧急,众仙一起以灵力作补,试图托起东南角。
不孤杀红了眼,衣袍猎猎,凌空而立,挥手间,黑雾便收割了一大批天兵的头颅。
他本来一剑之下,欲取青罗神魂,可被我阻止了。
不孤愤怒又无奈:「可是她想杀你啊曦曦……」
我盯着地上躺着的青罗,在头晕目眩中轻轻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放过她吧……」
也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为何天帝会早就知道我们的一切计划,会提前修改阵法,会说出「朋友对你非常重要」这种话,为何青罗没有被困……
我好像跌入了悬崖,手脚被狂风吹得冰冷僵硬,我以为自己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和细节,却从不曾怀疑过朋友。
尽管我已知何谓人心叵测,可我对待朋友时,仍怀有不可更改的天真,我信任每一个伙伴,愿意向每一个伙伴交托性命。
因为从镜墟到人间,再到妖界,最后到天界,这几百年,每一次险象环生,我都是靠着朋友相助才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何曾料到竟会有今日?
青罗侧头看我,也许是因带着点愧疚和忧伤,眼神略显黯淡,鲜血顺着她的唇角大股大股地涌出:「抱歉,我知道你不是青息……我真的把你当朋友,若你不做、不做……对君上不利的事,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青罗好歹是个灯神,这一剑不会要她的命,却打碎了她的脏腑,恐怕再难施用灵力了。
不孤为我处理了伤口,看着微喘的青罗,他的眼中显出某种残忍的意味,可他又对她笑了笑,「我不杀你……我要你亲眼看着他的头颅被斩下。」
「不、不……」青罗陡然挣扎起来,不孤顺势将剑拔了出来,鲜血温热,撩了我一身,剧痛之下,青罗几乎蜷成一团。
然后,不孤拄着剑半跪在我面前,低头吻我的唇,大概是我的唇瓣太干了,他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曦曦,我会为你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这个麻烦,再不让你受罪。」
他念了一个法诀,为我加上了防护后,提剑迎天而去,蓬松硕大的九条狐尾头一次显现在外人面前,径自冲进了那新旧神明的战场中,他的力量终于得以毫无保留地发挥。
我抬头四顾,雪花大如席,从遥远的天际飘落,冰雪覆盖下,到处都是倒塌的宫宇楼阁,甚至是残肢断臂。
往昔的辉煌风流、明丽神光,犹如幻梦一场,已不剩分毫了。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青息,青罗……呵,我早该想到,你们是旧相识吧?」
青罗是灯神,而阁楼里也有一盏灯,上面刻着青息两字。
青罗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指:「眼睛……我们都是盘古的眼睛……我被,咳咳,他捡到,一直在他身边……」
她望着我,脸上疼痛与哀求交织,「别杀他,他只是……想活下去……」
青息,青罗,乃是盘古大神的眼睛所化——准确地说,她们是盘古大神最后一瞬的目光。
盘古逝后,她们彼此散落,青罗一开始就被天帝捡到,在千万年的旅途中,他带着她,一同穿行于无数个黑暗而危险的夜晚。
后来天帝统领众神,青息性格冷淡,爱好独居,且神识更全,受封上神,青罗性格温和细腻,只是一盏残灯,所以安于做一个小小的灯神。
青息对天帝没有太多的感情,她察觉到了天帝的衰败,但最后葬身黑河。
青罗不是没发现天帝的变化,他不再微笑,不再无私,但她对他仍有无比的依赖和忠诚,无论如何,她是因他而亮的。
我听完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替她擦去了唇边干涸的血块:「我不杀他,也杀不了他,可我不会阻止别人杀他。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我虽心软,还不至于软到能把自己奉献给他做心脏。」
青罗反问:「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我苦笑:「大概是因为,我确实真心待过你……」
青罗闻言愣了一下,脸色迅速灰败了下去,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话说到这里,我看见远方有白龙化形,于云层中穿梭,翩若惊鸿,神光璀璨,令人惊叹。
而后,龙吟悠长,响彻天地。
一颗巨大的龙头从云层中探出,看向我:「小曦,跟死狐狸说一声,天界要垮了,我去帮忙撑一下,喊他搞快点速战速决。」
我站了起来,充满担心:「你不要太勉强。」
「哎呀,这么长的龙可不是白长的。」小龙晃了晃头,龙须在空中飘来飘去,「莫怕,我等会儿就回来了。」
我点点头:「好。」
他掉头就要离开,我心头忽然收紧,情不自禁地喊他:「小龙!」
小龙:「咋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天塌了虽然麻烦,但又不是跟人打架,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大不了撑不住就撤。
于是,我只是叮嘱道:「你小心。」
小龙:「晓得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淹没于厚厚的云层之中,去向天界外。
小龙刚离开不久,突然有人从天际飞速坠落,重重地砸在了神殿之前,云层像被什么东西劈开了,齐整整地裂出一条缝,天光漏泄,斜映在神殿之前。
我定睛一看,竟是长隐,他撑着手臂站起身,虽面色如常,可他浑身都在滴血,分明是受了极重的伤。
「怎么会这样?」我跑过去,急道,「连你也打不过天帝?不孤呢?」
「他身上有北辰星珠,我始终差一点……」长隐神情凝重,望着上方,隐约可见不孤的狐尾一闪而过,「小狐狸虽然既是九尾又有邪神之力,可他太年轻,在天帝手下撑不过半炷香。」
不孤的身影越来越明显,说明他在且战且退,若回到地上,则更无胜算。
天帝身形紧随而至,隔着一段距离,他就朝不孤伸出手去,我一见他那动作,就想起在邪神大陆,他也是这样,只是随便动一动手指,我就成了提线木偶,任他指使。
长隐只歇了一下,便又飞身迎战,打断了天帝的施法:「不要牵扯无辜。」
天帝冷声道:「六界没有无辜之人,谁不曾为私欲而染血……」
谁知,就在这时,原本已是退开的不孤忽地朝天帝疾驰而去,势如雷奔,而且他靠近天帝的同时化为狐身,身形暴涨,漆黑的皮毛附着邪神的气息,獠牙尽出,九尾挥散,如远古凶兽。
天帝挥手欲挡,又被长隐牵制,只一瞬的停顿,不孤的獠牙狠狠地咬住了天帝的左臂,随后,扭身扬头,竟直接将天帝的左臂撕了下来。
天帝乃天道化身,肉身本该难以撼动,可他已不是原身,而是雪玉了。
「九尾妖狐,尔敢!」天帝痛极,发了怒,用另一只手在空中用力一捏,竟隔空攥住了不孤的三条尾巴,随后将他向地上摔去。
「呜……」不孤被摔在了玉芥山上,整个身体把山体撞出了巨大的凹陷,无数碎石纷纷滚落。
玉芥山恰好位于天界西边,此刻崩塌震动,轻重不均,引起了连环反应,原本已止住下落趋势的东南角重重地往下一沉。
不孤还没脱身,又被拎着尾巴拽到了半空,天帝冷笑:「我要把你的尾巴一条一条地撕下来……」
长隐想前去解救,又担心误伤不孤,因此颇有些投鼠忌器,正犹豫时,不孤忽然扭过上半身,看向天帝,尖尖的狐狸脸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拜你所赐,我可是死过一次的。」
说罢,他就一口咬断了自己的三条尾巴挣脱桎梏,狐尾染血从空中落下,尾巴的主人却丝毫不退,重新化作人形,邪神的影子自他身后显现。
长隐立刻跟进,与天帝缠斗在一起,因为失了一条手臂,天帝的动作稍有迟缓,可总是在关键时刻,被他躲过致命一击。
这就是拥有北辰星珠,被天道认可,所得到的庇护。
天界沉得越来越快,众仙之灵光在东南角显现,却终究无法承托偌大的天界,可那头长隐他们还迟迟未分出胜负。
远处传来隐隐龙鸣,嘶哑而痛苦,天界之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白龙,在天塌地陷时,六界众生都看见了那硕大无朋的龙身,犹如支柱般,撑住了倾倒的天界。
「小龙……」
我听到了那声龙鸣,那是小龙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不孤的狐尾还落在地上,断口整齐——说明他咬断自己尾巴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这可是他最宝贝的尾巴啊。
我体内所有的力量都被掏空了,就算放再多的血,也是于事无补。
我还能做什么?做些什么彻底结束这一切?
我突然想到,长隐说天帝有北辰星珠,所以总是差一点,那如果……再加上一个人呢?一个身负大功德的人。
想到这里,我下定了决心,并指成刀割开了心口,皮肉翻卷却没有流一滴血。
一小团柔软的雾气被我抓了出来,我瞬间痛得站不住,跪倒在地。
我有意识以来,受过很多伤,尝过很多痛,但没有任何一种痛比得上此时此刻——亲手抽出自己的一缕心魂。
冷汗如豆,大颗大颗地滚落,分明已经意识模糊,可我仍要强撑着努力睁开眼睛,即使眼睫毛都被汗水打湿,黏在一起。
我捧着这团雾气,痛得连呼吸都颤抖,然后,我点燃了它。
「唔嗯!」我死死地咬住手臂,仍止不住痛吟。
心魂灼烧,这是不同于肉体的疼痛,而是仿佛跌入无间地狱,灵魂永无超脱之日。
我咬破了手臂,用力到牙根出血,持续而过度的折磨使我神思恍惚,甚至开始失去感知,像是沉入了无边的深海,四周都是宁静温柔的水波,隔绝一切。
她会来吗?她会听到吗?
我痛苦而绝望地期盼着……
终于,当我快彻底沉入海底时,我隐约听到了一个女声:「好孩子,你辛苦了。」
这声音轻柔而包容,若干年前,我尚在镜墟时,曾在梦中听过。
那时,她叫我不要相信别人,不要回来,做个自由的人。
可惜我始终没听她的话。
神迹降临时,凡胎肉眼总是惶恐地张望,以为在天上或地下,在某个神秘之处,可实际上,神就在身边。
因此,当天帝准备再次借用天道预兆,逃过长隐的杀招时,根本没有预料到退路会被突然切断。
那是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从虚空中探出,轻轻地抵住了他的肩膀,阻挡了他的脚步,天帝有一瞬的讶异和停滞,而生死之战中,一瞬的停顿就能要了命。
长隐亦有天道之力,他的全力一击,一旦打中,无人可以生还。
这一次,是天帝躺在了地上。
他半边身子都血肉模糊了,但那张向来高高在上的脸庞竟无一丝伤痕,他有些艰难地抬眼,看向刚才被阻碍的地方。
什么也没有。
可他知道,那只手绝不是幻觉。
「不可能,你已发过誓……」他看着天空,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他认得那只手和气息,是风里希,那个发誓除非天地相合否则绝不现身的风里希。
这誓言是受天道约束的,不可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