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二皇子问皇妃是否安好!他要皇妃作诗贺他首战大捷!”
沈明河像是顾忌到什么,他松开手,拍了两下我的脸:“给二弟好好作诗。秦安,我们来日方长。”
我捂着脖子在春枝的帮助下站起,小灰跳到了我的肩膀上,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
我接过春枝递来的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是他的字。沈明河的弟弟,二皇子沈熠。
边关战事紧张,他赴前线已有半年,我还未告诉他我已经嫁给了沈明河。我应该在婚前写信给他的,而事到如今,落笔也有了些许胆怯。
该要如何张口呢?
或者如何告诉他,我背弃诺言,已嫁人的事实。
我丢了笔,把脸埋在手心任泪水打湿手掌。春枝像我经常对她那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皇妃,您别难过。”
所有人都知道沈明河的残暴,春枝根本找不到说辞安慰我,只能静默地陪伴。
良久,我抬起头,在春枝担忧的目光下挤出一个微笑:“春枝,明日起我教你认字,你来帮我一起著书。”
我得留下些什么。为了沈熠,我必须再加把劲。
7
嫁给沈明河的第五个月。
我的身形越发消瘦,脸色分外憔悴,眉眼间是抚不平的愁绪。当听见沈明河抽出匕首的声音时,我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太疼了,身上的每一条疤每一个伤口都太疼了,我数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却越发觉得日子漫长,我到底还要熬多久……
沈明河靠近我,我害怕地闭上眼睛,等来的却不是冰冷的匕首。他擦了擦我的脸:“这是你第一次因为我哭?”
我哭了?
怎么我都没有知觉。
沈明河压在我身上,他揉了揉我的腰,那里坑坑洼洼,他便轻轻挠上面的痂:“前几日母后和我说,我该有个孩子了,秦安,你给我生一个吧。”
什么?
沈明河的吻落在我耳侧,双手游走在我身上。黏腻,恶心。明明一直以来我在他面前都是赤裸,却从未像今天一样反胃得想吐。
我提腿踹了过去。趁沈明河疼痛的功夫,跌跌撞撞跑开。
我推开门。
在下人一声声惊呼中奋力奔跑。
身后是沈明河的怒吼:“追!”
我跑不掉的。
重新捉回去,沈明河一刀扎进了我的小腿:“我就应该日日夜夜绑着你!”
他把我吊了起来,发力抽了我十几鞭子,然后愤恨地折磨我,像只狗一样咬遍我的全身。
他每兴奋一次就用匕首在我掌心划一刀,创口不断加深,他舔舐着血液,呢喃道:“秦安,你刺孤的那一刀,孤要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我开始惧怕夜晚。
不知道这一天天黑后沈明河会不会来,每当落日时分我就开始发抖,我丢下笔和纸什么也做不了,春枝看着我哭,我就抱着她一下一下拍她因哭泣而痉挛的背脊。
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我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但事情总是越发糟糕。
我怀孕了。
8
秦相很高兴,沈明河很高兴,皇后娘娘也很高兴。
年关将至,皇后娘娘特地请了京城最好的布商为我置办新衣。
他们上门为我裁衣时,我见到了我那泪眼婆娑的娘亲。
娘红着眼仔仔细细地测量:“瘦了,瘦了好多。安安呀,你要多吃些。”
娘亲本就是桑女,有了我给她的本钱,做出成绩来不奇怪。我教过她染色技术,娘亲的布匹鲜艳得讨人喜欢,我也给她画过纺织机器的图形构造,娘亲铺子里的生产效率总是极高。
娘亲说,她挣了好多好多钱。
最初有人来她店里闹事,但是后来她雇了几个小伙子看店,就没有人敢来了。
这次的机会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极力给皇后娘娘推荐新染出来的这批布,逐渐得到皇后的赏识,这才和我见面。
娘亲还说,她要更加努力,要去南方购置大宅子,到时候偷偷把我给带出去,我们娘俩在那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好好过日子,让我慢慢想通往世外桃源的路。
我问她,京城的铺子不管了吗?
娘亲说,交给其他桑女姐妹,让她们在铺子里安身。
娘说了好多,我都听着记着。
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离开相府,她就不再是纤姨娘,也没有人知道她是秦安的生母。
娘亲就只是方巧纤,当年赫赫有名的方家桑女。
娘走时给我塞了一个小纸包。
我温顺了一辈子的娘,她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孩子,她也猜到我在府中身不由己,所以她偷偷带来藏红花,她要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
我连渣子都没剩下,可惜孩子命太硬。我不仅没有流掉孩子,还因见红遭了一顿毒打。
脖子带上镣铐,我被锁在了屋内。
9
我已不知年月,只是昏沉度日。
大门敞开,我仰头看着沈明河,想起了童年。
我是长女,幼时只知秦相是我的生父,便毫无父纲地抓着他的胡子喊爹爹。阴差阳错得了宠爱。
我时常随秦相进宫,与沈明河、沈熠算是一同长大。
沈明河仗着自己是皇后嫡子,行事作风总有一股子大男子主义,我不喜,相较之下更爱和沈熠玩耍。
他们早早被皇帝派到军中历练,本就性格暴虐的沈明河近距离接触了杀戮后更加嗜血狂躁,无数次都是靠着沈熠擦屁股才没被皇帝责怪。
我那时问沈熠:“难道你就一辈子甘心在沈明河背后吗?”
管他安危,替他打仗,为他做局,甚至功劳也给了他。明明优秀的是沈熠,流血的也是沈熠,站在众人眼中却是沈明河。
沈熠比他差在哪里?
按照封建社会那吃人的阶级来看,沈熠同样是皇帝的孩子,身份上并不比沈明河低,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是次子。
“你不应该活在别人背后,更应该为你自己好好活一次!”
沈熠眼底溢出一抹亮光,可惜稍逊即逝。
良久,他沉吟道:“皇兄是未来的天子,理应如此。”
“你想想你做的每一件事,扪心自问,你真的做不好吗?”
他可以。
我在沈熠挣扎的时候,替他回答。
于是,沈明河少了一个善后的保姆。在他疯疯癫癫找沈熠问罪,两人拳脚相向时,我用秦相送的匕首刺向了他。
沈明河死死抓住匕首,刀尖没入他的胸膛,有血滴落下来。
我害怕地拉着沈熠逃走。
我捅了一个篓子,但是依靠着秦相的宠爱,我活了下来。
沈明河掌心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我咧开嘴笑:“沈明河,当年我就应该回头刺死你。”
这头兽一定会发怒,我知道他会把情绪发泄到我身上,可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谩骂,我披头散发,骂他嗜血成性,骂他只是血瘾的奴隶,骂他这么多年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骂他一事无成刚愎自用。
“你就是个草包软蛋!”
我的头被狠狠掼在地上,那一刻眼前尽是白光,沈明河气急败坏:“等你生下孩子,我一定会杀了你!”
好,那真是太好了。
10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春枝给我念信。
听到“况逢新岁”,我才知道已经过年了。
春枝问:“二皇子每月都来信一封,上个月已经没有回复了,这个月……还是不回信吗?”
“奴婢可以代写。”
我摇摇头,春枝仿不了我的字迹,沈熠那样聪明,又那样了解我,定会猜到我遭遇不测,我不想让他担心。
可确实不能一直拖着不回信。
“现在是几月?”
“三月了。”
我想了想,让春枝摘了片柳叶放进信筒里。
“二小姐递了帖子,请您去法明寺一同听教。”
“回了吧。”
春枝不甘心,她劝我:“小姐,这屋的空气太闷,您出去走走吧,二小姐也肯定想您了。”
回门一别,我与宝华大半年不曾见面。
宝华开始频繁举办宴会。有时办在相府,有时是别处,京城里达官显贵她都会邀请,每次她必然会往大皇子府上送请柬。
沈明河不好一直拘着我,只能解下镣铐,虽然我已经显怀,身子骨越发不利索,但他仍旧不放心,挑断了我的脚筋。
她何尝不是在说我也想念宝华?
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摸索着抓住春枝的手:“等书著完,我再去见她。”
春枝坚定地回握住:“好,奴婢写快些,帮小姐早日完成。”
我很感谢春枝,我只是像朋友一样对她,她却把所有赤诚忠心都给了我。
她替我上药,帮我写书,为了我敢顶撞沈明河。有一回府内下人说我闲话,春枝举着比她人还高的扫帚就打过去,手下一点没留情,人却被气哭,一边掉眼泪一边打:“你们凭什么这样说皇妃!”
春枝是我在皇子府唯一的陪伴。
我已经什么筹码都没有了,却开始忧心自己死后她的去处。
11
我往信筒里回了一小节桃木、菖蒲的种子、茉莉、紫薇花。
沈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说到边关战乱已平,不日便可回京。
我摸了摸自己巨大的肚子,怎么盘算都对不上。
我请春枝摘来红豆,挑了一颗最圆的放进信筒。
此时我的书已经著完。
我对春枝说:“日后二皇子来了,你把那些书都给他。”
春枝听出来了:“小姐和我一起,我们一道见二皇子。”
她知道,如今沈熠今非昔比。
她也以为,只要他能回来,她们就能走出这个牢笼。
可惜……
我永远出不去了。
这些话我没和她说,只道:“二皇子是很好的人,你以后跟在他身边,他有能力保你周全。”
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终于到了临盆那日,许久未来的沈明河带着产婆和太医等我发动。
我痛得裂开,在产婆一句句用力中一声也喊不出来。
“坏了坏了!皇孙胎位不正啊!”
产婆伸手进去摸了半天,脸色都变了。
一整晚过去,我已经精疲力尽,尽管太医用了上好的参片,我还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沈明河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在产婆一声声“产房污秽,大皇子进不得!”中靠近我,我虽看不见他,但从脸上粗糙的感觉认出了他的疤。
沈明河笑着说:“秦安,我来杀你了。”
他用匕首一层层划开我的肚皮,活剖了我。
血和肠子流了一地,沈明河掏出孩子,用血糊糊的手把孩子弄成一个血人,他发了疯一样地大笑。
产婆当场吐了出来,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我死了。
终于解脱了。
12
沈熠在我死后半个月回京。
他一回来便兴冲冲地直奔相府。
下人们不敢拦这位如日中天的二皇子,却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我的去处。
眼看沈熠越发焦急,宝华一瘸一拐地过来和他说:“姐姐死了。”
沈熠的表情凝固住,嗫嚅道:“你在开玩笑对不对?我只离开了不到两年!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上个月她还给我回信……”
他的声音消了下去,事到如今,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宝华一五一十地把我这一年半的经历说给沈熠听。
我看着沈熠越来越红的眼睛,心疼得要命。我很想捂住宝华的嘴,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我只是个亡魂。
“……她葬在哪?”
宝华摇头:“没有下葬,被沈明河丢在了乱葬岗。”
沈熠终于崩溃。
他嘶吼道:“你们就这样不管她?你们就由她被沈明河那个畜生虐待?你是她亲妹妹!她那么疼你!她替你去受苦!你怎么能把她丢在乱葬岗?!”
宝华放声大哭,她的嗓子其实早就哭哑了。
她瘫在地上,终于崩溃。
“我要去的!我没有不去!可是爹爹不允!他打断了我的腿,把我关进祠堂,今天才放出来……我想姐姐啊!我真的好想她!她不来见我!”
沈熠失魂落魄地离开,他一匹快马狂奔到城南的乱葬岗。
这里尽是腐肉的味道。
他一具一具地翻开,都不是我。
沈熠哑着嗓子,一次一次叫着我的名字。
“你在哪?安安,我来找你了……你到底在哪里?”
“都是我不好,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安安,你别怕,我一定会找到你。”
不是安安。
这也不是安安。
这个也不是。
沈熠与血、泥、腐肉融为一体时,终于找到了我的尸骸。
他颤抖着双手把尸身小心翼翼抱进怀里,豆大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落下。
“对不起安安,是我来晚了。”
13
沈熠提着刀去了大皇子府,他只比皇帝的圣旨晚了一步。
见到沈明河的时候,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拿着圣旨,冲沈熠道:“二弟,如今你该向我这个太子问安了。”
沈熠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襁褓上,于是沈明河扬声说:“孤的手气不错,开出来一个儿子。你要看看吗?他的鼻子和秦安很像。”
沈熠在大太监的注视下按捺住怒火:“我要安安的遗物。”
沈明河侧开身:“二弟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