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识再回到恩娘房间的时候,恩娘靠在床上。女人的卧室似乎在她每个年龄都会有不同的气味。这时恩娘的卧室气味,已经先于她本人老了。他把西瓜用餐刀在玻璃盏里切碎。恩娘的嘴巴塞不进大块的东西,否则她必须取下上下的假门齿。每个人见到的都是唇红齿白的恩娘,头发梳得光整,粉黛恰如其分,衣服鞋子精心搭配。而恩娘房间那衰老的气味里有股淡淡的洗牙药水味道。焉识坐在恩娘身边,满心想的都是不幸的婉喻。他说:“恩娘,其实呢,祖母绿是我卖掉的。我想买那块表。”
他做出一个滑头面孔。恩娘眼泪干了,嘟起嘴巴看着继子。这件荒唐事更像是他焉识的所为。
“这就奇怪了,为啥婉喻说是她卖的呢?”
“婉喻生怕我吃生活。”
恩娘的假牙斯文地咬进淡黄色的西瓜瓤,嘴唇一下子充满汁水。她没有全盘买账,鼻翼两侧的八字纹路深下去,延伸到两个嘴角,那是厉害女人酸溜溜的笑容。
恩娘说:“是吗?婉喻待你这么好啊?打板子也要拉到自己身上打呀?”
焉识说:“所以我不要她替我挨板子。我经打。”
恩娘更加酸溜溜了,说:“你们两个人这么要好啊?一个要替另外一个顶罪过啊?”
焉识只有脸皮一厚,随她去风凉。
第二天焉识从学校里早早回来,因为接下去的一天他们就要跟着第二批教师和学生以及家属登上去内地的江轮了。恩娘一身出门的穿戴,阳伞放在膝盖上,说她等焉识回来已经等了很久。她要焉识陪她出一趟门。婉喻抱着丹珏在监督大女儿和儿子临帖,抬头看了焉识一眼。假如焉识此刻要给充军去,婉喻眼里也不过那么多担忧了。焉识说外面大乱,外国人在烧文件,烧垃圾,准备逃离上海,中国人在搬家典当,也在逃离上海,最好不出门。恩娘惨惨地看着他说:“恩娘一生还要你陪几趟呢?”
焉识马上挽上她无力的细手臂就走。
在轿车里恩娘说她为了祖母绿一夜没睡,所以今天准备了钞票去赎它回来。焉识说已经好几个月了,一定已经给当铺卖掉了!恩娘说卖了就算了,去看看总是无妨。她让焉识把去当铺的路途告诉司机。焉识把司机往静安寺路上指,一面在想恩娘玩心眼真是玩得太地道,昨天晚上他替婉喻垫背的一句话居然没有混过去。恩娘跟司机说,静安寺路上的几家当铺她都很熟。焉识知道恩娘在要他好看:给婉喻替罪,好啊,看你怎么拆穿自己。
大街小巷都是行色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