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心窝的话也掏出来了,然后对婉喻说,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婉喻会怎么样?那一出戏和眼前这个温情平实的图景太不沾边了。再说,他把最大难题推给了婉喻,逼婉喻残酷,而婉喻之所以成为婉喻,是她没有一丝的残酷。
等陆家的三代女子走出点心店,陆焉识已经完全打消了他在木板小旅店里拟定的计划。他跟在两大一小的女人身影后面,听饥饿在自己肚里叫得如夏夜的蛤蟆争鸣。新的计划还没有产生,他希望在他暗中探亲的时间里能尽快制定出来。
他跟着婉喻祖孙三人来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们不徐不缓地走进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里。等她们进了弄堂,他就开始往楼上看。婉喻信中告诉他,房子是临街的,所以从他站立的位置应该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灯。她们能在点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个桌吃团圆饭,他也能跟她们人鬼两不扰地团圆。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那是带个小阳台的屋子,灯光透出来,照着绳子上晾晒的衣服。他真的像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这时阳台的门开了,他看见出来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以后,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陆焉识因为想穿了自己的下场而彻底洒脱起来。在下场到来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团圆。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到达的时候,看到婉喻的阳台上已经晾晒出了洗过的被单。在白天能看出阳台是被延伸了的,几根铁杆从阳台的铁栅栏杆支出去,又横着牵上铁丝,因而晾晒的被单占据的是公共领空。一栋楼上大部分人家都这样拼命占领公共领空。这块被单中央补了一块别色的布,补得像是存心拼上去的图案。他认识那块拼图的布料,就是我祖母冯婉喻在1937年夏天穿的那件白底带淡黄雏菊的无袖旗袍。他呆呆地看着;婉喻靠着节俭在陆家不算厚实的家底里一点一滴挤榨,连渣子都不肯丢弃。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口支起一个小吃摊,卖排骨年糕和小馄饨以及阳春面。人们都是买了东西带走的,小吃摊一共就两张折叠桌和四把折叠椅。他买了一碗阳春面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来一碗阳春面。不要粮票的高价阳春面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里的钱够他吃一阵,够他把这把椅子坐稳。一碗阳春面刚吃几口,出情况了。从对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孙女,牵着她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以一种垂头丧气的步态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谨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镜后面。一个非常常见的南方男人。陆焉识给一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