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含有淀粉的草。也许含量少得可怜,但毕竟不是一般的草。草漠像海洋,里面的生命永远在变异,也永远有新的生命物种给你发现。
他身上的糖壳儿已经被剥光,这些草出现得正是时候。
野马们看着这个人类成员把一把把的草放进嘴里,像它们一样缓慢地挪动下颚,用槽牙磨断草梗。人类是可以不挑不拣,什么都吃的。一张张驴脸上都是领教。
其实,我祖父陆焉识一生犯下的真正罪过,是把野马和黄羊们可怜的一点秘密口粮叛卖给了人类。不久他就会告诉人们,此地有一种含淀粉的草!于是人们在榨干了这里的其他生命之后,又来榨干这里的草。到那时,陆焉识博士还觉得自己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我祖父吃饱了草之后,太阳升得离山上的雪冠有一丈高了。肚子有了食,睡眠就很踏实。这是老天在入冬以后给草地的最后几个好脸子,好得不正常,黑色的大棉袄马上吸饱太阳能,把盖在下面睡觉的人热出了汗。睡到下午三四点钟,陆焉识打点一番,上了路。走了一阵,他听见了天边轰隆轰隆的声响;青藏公路上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跑着,他但愿哪一辆能停下,搭上他这老叫花子。
1963年的中国人和三十年后很不同,那时的人单纯、轻信,同情心还没泯灭。尤其是那个时代的西北人。陆焉识在一个加油站走向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没有看出老叫花子的破绽,听信了他的谎言。大荒草漠上的风去掉了陆焉识无数层脸皮,他撒谎时反正也不知用的是谁的脸皮了。他说他是地质队的工程师,出来出差被抢劫了。尽管他换过多层脸皮,最深部的那层斯文和儒雅是换不掉的。司机看了他一小会儿,向解放牌车厢里扭扭下巴。陆焉识知道,这就是他的车票。他十分利落地爬进车厢。解放牌拉的是牧区收购站收购的羊毛,拉到西宁的毛纺厂去。搭车人马上就窝在一捆捆的羊毛之间。
卡车开动起来。陆焉识来了信心。这是个辽阔的国度,哪里都有藏身之处,哪里都有听信谎言给你藏身的人。他把两只手捅进袖口,缩起脖子,舒适暖和,羊毛的膻臭也是暖和的。半个钟头之后,卡车停下来,因为前面一辆车翻倒,把路堵窄了。陆焉识听见司机敲打车帮,便从羊毛捆子之间钻出来,顿时觉得心脏跳到他耳鼓里似的。
“下来坐吧。”
他赶紧微笑推辞。
“上头多冷啊!”
他用文绉绉的普通话应答起来:“不冷啊,冷点空气更好啊。已经够麻烦师傅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