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黑号子关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那是1959年,来了一大批新犯人,都是叫做右派机关干部。老犯人一般见了新犯人就像蚊子闻到血一样,一窝一团地扑上去。所有的新犯人都急于想听到当地气候和该监狱生活条件的介绍,马上跟老犯人开始了紧密接触。等到老犯人离开,百分之八十的新犯人都发现自己的东西丢失了。他们向管教干部反映情况,干部们让新犯人到老犯人里面去辨认,被辨认出来的就关禁闭。所有犯人很快发现,当了贼反而合算,不需要下地和上砖窑干重活儿,每一天都成了礼拜天,躺在帐篷里补觉。于是产生了一大批窃贼。人人都明火执仗地偷别人东西,而被偷了的人也不去告状,以免让那人先占有了禁闭的名额,只是设法再去偷别人的。丢了牙膏的人不去偷牙膏,而去偷大号搪瓷缸,因为大号搪瓷缸可以烧煮吃的,利用价值比较高,所以一个大瓷缸可以换到一块旱獭皮,而一块旱獭皮能剪出一对防寒鞋垫,这样的防寒鞋垫可以换三管牙膏。盗窃风暴席卷各个号子,为了被惩罚去坐禁闭。干部们只得调整对策,把偷得最厉害的窃贼关进黑号子。被关进去的时候干部数了数有九个贼,一个礼拜放出来之后,干部就没有再数人数。此后好几天的早点名,干部们也没有在意少了一个人,以为其他干部作了主把那个人继续关黑号子。到再次把某人关进黑号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留下了那群贼当中的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死了的是个贼王,趁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偷窃其他贼的馒头,而那八个贼也趁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揍他。大家都认为黑暗里出拳头出脚反正没人看见,于是就把贼王给揍死了。
1964年夏天,老几被河北干事塞进了黑号子。虽然在梁葫芦临刑之前,老几下过黑号子,但此刻对于它的黑还是大大震惊。它可真黑。那黑触在你脸上,手上,是柔软的,冷冰冰的。一顿饭和下一顿饭的间隔,就是你唯一的时间计算坐标。第一天的第三顿饭吃过,老几就要进入一段更长的黑暗,这就是夜晚。老几觉得自己身体和形状被灌注在黑暗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被取出,人们会看见一个丑陋的老人琥珀。再过一阵,他又觉得黑暗灌进了自己,灌进血管和肌肉,灌进了五脏六腑。
第三天过去,老几习惯了一些。他对自己的伸缩性非常自信,觉得如果要在黑号子里长住,就不该无所事事,而应该接着写作他的散文或随笔了。
老几在黑号子里吃了九顿饭之后就开始盲写他的随笔了。就像棋手下盲棋一样,他盲写的遣词造句以及段落同样在脑子里铺设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