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太多,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穿着黄卡其布短裤,帆布鞋,进附近一个弄堂小学。到了他们这一代,当然都进学堂了。家长看不起这些学校,就拣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放了学回来,在楼下互相追逐,这间房跑到那间房,但是一声不出,只听见脚步响,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楼下尽他们跑,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那一套阴暗的房间渐渐破旧了,加上不整洁,像看门人住的地下层,白漆拉门成了假牙的黄白色,也有假牙的气味。下午已经黑赳赳的,只有玉熹烟铺上点着灯。冬梅假装整理五斗橱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见旁边没人,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烟铺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像个小女孩子,旧绒线衫后身往上缩着,斜扯着粘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旧稚拙得异样。买煤的钱到现在也没给。僵着脖子,并没有稍微动一动,指着楼上。
玉熹袖着手歪在那里,冷冷地对着灯,嘴里不耐烦地嗡隆了一声,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滚进房来,冬梅别过身去低声喝了一声,把他们赶了出去。
楼上因为生病,改在床上吸烟,没有烟铺开阔,对面没有人躺着也比较不嫌寂寞。一个小丫头在床前挖烟斗,是郑妈领来给她孙子做童养媳的,拣了个便宜,等有便人带到乡下去,先在这里帮忙。银娣叫她小丫头,也是牵冬梅的头皮,有时候当着冬梅偏要骂两声打两下。现在堂子里成了暴发户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来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缩在楼下。这冬梅太会养了,给人家笑,像养猪一样,一下就是一窝。她这样省俭,也是为他们将来着想,照这样下去还了得?这年头,钱不值钱。前两年她每天给玉熹三毛钱零用。堂子里三节结帐,不用带钱的,不过他吃烟的人喜欢吃甜食,自己去买,出去走走,带逛旧货摊子,买一只破笔洗,一锭墨,刻着金色字画,半只印色盒子,都当古董。自己家里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没看见过,所以不开眼。三毛钱渐渐涨成一块,两块。改了储备票又一直涨到二百块,五百块。今年过年,大家都不知道给多少年赏。向来都是近亲给八块,至多十块,远亲四块。照理应当看她给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长房,不能比她多给。所以她生气,那天卜二奶奶来拜年,她拦着不让她多给钱,就把这话告诉她,让她传出去给姚家这些人听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现在大房搬到北边去了,老九房只有儿子媳妇,九老太爷夫妻俩都过世了。这些亲戚本家就是老九房阔,不